一、新生报到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在2011年的春天，当时他和一帮战友到学校来报到，
他被人簇拥在中间，俨然一个小头领的样子。他的其中一个战友问他：“方杰，你
是报名短期培训还是学历教育？”他朝着人家白了白眼，说：“废话，当然报学历了
，你一个高中文凭出去有啥用！笨！”
当时的方杰，穿着件皮夹克，蹬了条牛仔裤，留着个短平头，在报名登记表上龙飞
凤舞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选择的学历教育专业。我对身边的班主任李老师说：“你看
这家伙，倒是有一半像军人，一半像土匪。”
话音刚落，周围的其他退役士兵轰然大笑起来。方杰也转过头，朝我看来，嘴角上扬
，不咸不淡地说：“老师，你这是在表扬我么？”
根据国家和省市有关文件规定与要求， 从2010年起，杭州市负责接收安置的城镇自谋
职业退役士兵和农村退役士兵，在退出现役1年内可选择参加一次由政府组织的免费职业技能
教育培训。杭州科技职业技术学院是杭州市退役士兵职业技能教育培训的首家承训学校，去年
的退役士兵报到时间一共安排了5天，共有230余名退役士兵到学校来报名参加政府组织的免
费学习，这其中有不少个性鲜明的退役士兵，但无疑，方杰是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
二、离开
2005年，还是一名高中生的方杰响应政府号召，在下城区应征入伍，服役于浙江武警边防
总队海警第一支队，开始了他为期五年的军旅生涯。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真正历练，和广大入伍
的士兵一样，他历经了新兵到老兵的过程，期间，也颇具独特的心路历程。
“其实，两年义务兵期满的时候，我有一点想回家了。”方杰毫不掩饰当时的真实想法，
“和我同来当兵的人都回去了，那一刻，突然感到有一点寂寞。”
2007年，方杰义务兵服役期满，将要退役。然而由于他的军事技能表现突出，部队决定
将他送去参加骨干集训，通过集训后，由普通义务兵转成士官。
方杰服从了部队的安排，参加了骨干集训。集训通过以后，顺利转成志愿兵，从此成为一
名士官。转成士官后的第一年，即当上了警卫班的班长，带领三个班的士兵。
训练依然艰苦，生活依然充满紧张的节奏感，但是他已经学会享受军营的生活。用他自己
的话来说，那是“越来越充实并且能时时感觉到在收获什么”了。带兵之余，每每想到这些，
他就会抬起头，看着云淡风轻，心中升起万种豪情。
时光荏苒，就这样，又是三年过去了。此时的方杰已经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老兵了，那句熟悉
的“报告班长”也已经在耳边响起过千百次。“军旅生涯注定是我人生中不可磨灭的一笔。”
方杰平静地说道，“只是，我想我该回去了。”
当兵第五个年头，那个当初来自杭州市下城区的小伙子，收拾起行囊，告别了友谊深厚的
战友，踏上回家的路程。
“是回家，但不是重走老路。”方杰默默想到，“我的明天将会是怎样？”
三、我为什么来读书
几天后，首期退役士兵职业技能教育培训正式开课。课余，我看到方杰倚在教室的窗边，
手上拿着一本教材，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我走过去问他：
“第一天上课，感觉怎么样？”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我来学这些东西今后能派上啥用。”方杰面无表情地说。
等不及回答，他突然又追问道：“拿到文凭，就能找到个好工作么？”
方杰的这个问题是无数青年人心中的疑惑，一时之间，那是无法回答清楚的。但在他的
身上，我却看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有对未来的疑惑，也有对现实的无奈，更有一种
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的惶恐。
方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嘻嘻地对我说：“老师，我随便问问，啊哈，不聊这么深奥
的话题了。”
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上课铃声随即响起，我离开了教室。离开时，我特意回头看了
一下，只见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两眼看着前方的黑板和老师，看似认真，其实我知
道，他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四、关于教育这件事
两年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参与这样一份工作，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这样一群特殊的
大学生相处。一直以来，在我的脑海中，关于教育这件事，无非是这样两种情形：
一种是阳春白雪似的：课堂里，教师将自己的所学悉心传授给每一位求知若渴的青年学子，
无论窗外是白雪纷飞还是漫天落叶，小小的教室便是一个外人不便打扰的象牙塔；
另一种则是略带现实功利性的：一个大教室里，老师在台上用题海战术，滔滔不绝地讲述着
各种迎考技巧，下面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学生，有在校学生，也有社会人员，这是填鸭教学，却也
有着一种斗志昂扬的精神。
然而，对于退役士兵们的教育，却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种。他们大多在高中时期入伍，历经2到
5年的军旅生涯后，虽然重返校园，却无法将他们和其他在校生作出同样的对待。他们的身上，有时
充满青年人的热情、天真，甚至是“幼稚”，但有的时候却表现出了青年人没有的沉稳、现实、甚至
是“世故”。
他们来学习到底是为了什么，可能仅仅就是像方杰说的那样，是来“混个文凭”，可我又明显地
感觉到了他们的“不甘心”——他们不甘平庸，不愿消磨时间，不想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只是，仅仅是所谓的不甘心就足够了吗？他们在部队上，辛勤付出汗水，自觉投入训练，那又该
如何引导他们将这种精神，投入到今后的学习上？更重要的是，我们该如何回答当初方杰的那个问题
——拿到文凭，就能找到个好工作么？
五、最喜欢聊的话题
几百个退役士兵，来自杭州市各大主城区以及萧山、余杭等地，虽然彼此之间本不熟悉，但共同
的经历，必然会迅速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我经常在课余看到退役士兵们聚在一块儿聊天。
下城区的方杰、邱剑雄，西湖区的李一凯，滨江区的吴侃等人在经过几次上课后，已经成为了铁杆
好友，我有好几次看到他们聚在一块聊得兴起。
时值2011年7月，那也是那个学期的最后一次课，下课后，他们几个聚在楼道里，一起在聊着些
什么。我刚好路过，觉得有意思，就走了过去，问道：“又是你们几个啊，在密谋些什么呢？”
吴侃和邱剑雄憨憨地笑着，也许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方杰答道：“我们当然是在聊过
去当兵时候的事。”
我说：“你们应该不是在一个部队服役的吧？怎么能聊得那么来劲。”
李一凯答道，“虽然是不同的部队，但基本的情况也都差不多嘛，训练、出操、拉歌、实战演习……”
“我们当过兵的人，不聊这些聊什么？”方杰反问道，“那可是激情燃烧的岁！”
“以前当兵的事情，是我们最喜欢聊的话题。”
听到这里，我突然体会到，他们为什么和其他在校大学生不一样，就是因为他们有着这种共同
的特殊经历。看着他们几个脸上的神情，我不难想象军旅生涯在他们的心中留下的是怎样一种深刻
的记忆。
即便他们已经不在军营，但他们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将始终和军营无法割裂。他们也许厌
恶过新兵训练的辛苦，厌恶过刻板封闭的军营环境，厌恶过循规蹈矩的生活规律，但当他们现在回
想过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早已和军营融为一体，看似“痛苦”的种种过往，都是
弥足珍贵的人生体验。
酷热的阳光下，他们勾肩搭背的身影渐渐远去。我想，校园生活是他们新的人生起点，但并不意
味着就是要他们告别过去。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之间，原本就该有一条纽带，将一切都联接起来。
六 出乎意料的回答和校运会
2011年10月，杭州科技职业技术学院开放教育学院退役士兵教育培训中心的老师们每天最为
操劳的工作任务之一就是为秋季校运会做各项准备工作。
作为校运会的重要环节，运动员入场式是各项准备工作的重点。退役士兵学员们所在的开放教育
学院已经决定，学院运动员代表队将组织部分退役士兵学员参加，并初步决定，由退役士兵学员组成
护旗队，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以军人特有的气质，带动整支队伍的斗志。
护旗队的成员必须经过精心的挑选，毫无疑问，军事素养突出的方杰，是老师们考虑的人选之一。
然而，方杰没有参加护旗队，他婉拒了老师们的提议。
“好像没多大意思……”方杰的声音有点惫懒，“再说，那天我刚好有事，不能参加运动会。”
“方杰来不了了。”负责运动会准备工作的李老师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们，“可能他觉得这种活动大
概还是有点‘小儿科’吧。”
在所有退役士兵学员中，像方杰这样似乎有点儿“桀骜不驯”的人还不在少数，普通的校运会入场
式，在他们眼中，自然无法和他们曾经多次参加的真正的列队行进相比。
只能继续选择其他退役士兵了。好在对参加运动会感兴趣的人也不少，李一凯、吴侃、鲍嘉勇、
王云浩等人加入了队伍。为了能真正体现出退役士兵们的风采，老师们一次又一次地组织排练，甚至
费劲力气去借来了军礼服。为的就是能够在开幕式的那一天，让退役士兵们有一个漂亮的亮相，让他
们感受校园生活的魅力。
开幕式的那天终于到来了，坐在前往杭科院高桥校区的车上，负责训练组织的李老师心情极为
紧张，反复说着：“这么快就开始了，不知道他们到底会表现成什么样子。”
然而，到了赛场的那一刻，老师们的顿时放下心来。在人声嘈杂的准备场地上，各支代表队
拥挤在一块儿，老远的地方，老师们就看见如同标杆一样站立不动的开放教育学院代表队护旗队。
他们身着海陆空军礼服，手握旗杆，在略显寒意的秋风中岿然不动，引来了众多师生的驻足观看。
伴随着入场式音乐的响起，护旗队带领学院运动员代表，大踏步地走进赛场，整齐划一的步伐、
贯彻云霄的嘹亮口号、规范标准的敬礼手势，刹那间惊艳全场，赢得了全场观众的阵阵喝彩。虽然
整个行进过程只有短短几分钟，却给全体观众带来了深深的震撼。
我觉得，护旗队是那场运动会最值得回忆的场景之一。
七、看我的吧
2011年学校秋季运动会入场式的场景被拍摄了下来，在校园网上播出，自然也在退役士兵学员们中。
护旗队的成员们已经成为了明星学员，所到之处“回头率”颇高。虽然这对他们来说，是一次
“业余”的列队行进，但也让他们体验了不一样的校园生活。吴侃兴奋地说：“这好像重新回到部
队一样！”
老师们开始意识到，要提高退役士兵学员对教育培训工作的重视，关键在于要让他们增强对学校
的感情，通过类似校运会这样的健康的文体活动，增强退役士兵学员和学校的情感联系，让他们像对
待军营一样对待自己的学校，不断提升团队凝聚力，进一步调动退役士兵学员的学习主动性。
运动会过后，学校即将举办2012年跨年晚会的消息接踵而来。对于老师们来说，这又一次凝聚
人心的难得机遇，他们迫不及待地把这一消息告诉了退役士兵学员们。
消息如同爆炸一样，在学员们中传播开来，学员们争相报名，希望能够参加跨年晚会的演出。
老师们在惊喜之余，却感到了压力——组织什么节目呢？
我们要表演节目，但我们缺乏一个在学员中有号召力的组织者。
是的，方杰来了。
方杰也观看了运动会入场式的视频，受到的不仅是震撼，还有感动——感动于自己竟然能够
在一次看起来“业余”的列队行进中体验了往日军营生活的感觉；感动于班主任老师们不知疲惫
的组织训练、排练；感动于我们的学校，竟会给予我们这样的喝彩！
那么，放心吧，老师们，战友们，同学们，这次就看我的了。
八、重回军营
作为军事技能素养特别突出的退役士兵，方杰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退役士兵学员们参加跨
年晚会的有力组织者与号召者。他设计了三个环节的表演内容，分别是：军体拳、倒功表演
与自由格斗，并将三个环节衔接起来，名曰“军魂”。
方杰和班主任老师一起，挑选了40名退役士兵共同表演节目，并根据演出日期，详细设
定了训练计划表，定于每周日下午，在学校操场上集训。
“你们都给我认真点！”方杰大声喝道，“在部队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
在方杰的带领下，训练有条不紊地进行，所有参训的学员都异常刻苦认真，尤其在训练
倒功时，多名学员的手肘都摔肿出血，但大家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在一旁观看的李老师好几
次难以抑制情感，忍不住流下泪来。
演出的日期终于临近了，这天，方杰正准备着最后一次训练，却突然接到消息：和他一起
进行最后一个环节“自由格斗”表演的学员因为家中突发急事，无法参加表演了。
大家都愣住了，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彼此之间的动作都练习纯熟了，临时更换搭档显然来
不及，但如果取消这个环节，那么最具观赏力的内容就没有了，整台节目的水准就要大打折扣。
大家都在抱怨的时候，方杰却一声不吭。李老师看到他的样子，心里十分难过，心想他一定
非常沮丧，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安慰其他退役士兵，好好把剩下的两个环节表演好。
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就在大家离开学校的时候，方杰突然找到李老师，说：“李老
师，放心吧，我已经联系了唐骏（上城区的另一个退役士兵学员），根据我的对他身体动作特点的
了解，我又设计了一套格斗动作，我们会自己安排一个时间把所有的动作都过一遍，演出肯定没
有问题！”
肯定没有问题，这是方杰的承诺。
终于到了演出当天，一大早，带队老师就和所有参加表演的退役士兵学员赶到杭科院高桥
新校区，开始熟悉场地，并进行赛前最后的彩排。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夕阳西下，已经是黄昏时分。
还有最后2个小时，演出即将开始。
此时，参加表演的学员们正围坐在田径场边的草坪上，夕阳在他们身上洒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
微风袭来，拂过他们挂满汗珠的脸庞。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这样围坐在军营的草地上，训练的汗水湿透了军装；曾几何时，他们也
曾这样三两成群，在军营中畅想自己的未来；曾几何时，他们也曾这样高声谈笑，用笑声铸就满
腔的豪情。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方杰突然高声唱道。
“只因为我们都穿着，朴实的军装！”受到了鼓舞的大家，也齐声唱道。
歌声响彻云霄，激荡人心。
18点30分，跨年晚会正式开始；
19点整，“军魂”演出开始；
19点20分，“军魂”演出在观众们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中大获成功。
九、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吧
时间终于来到了2012年。
这一年，对于学校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杭科院又迎来了300余名退役士兵。目前，退役
士兵的在校总人数达到了500余人。
这一年，对于广大退役士兵学员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他们中间的更多人开始肩负起越来
越多的责任——退役士兵学员们开始加入了院学生会组织，履行起了学生干部的职责，方杰担任
了学院学生副主席，还有其他许多优秀的退役士兵学员分别担任学生会各部的部长、干事。
这一年，对于从事退役士兵学生管理工作的老师们来说，更是一个新的起点：老师们开始逐
渐享受退役士兵学员们给自己带来的感动。退役士兵教育培训中心的办公室里，经常会有退役士
兵学员来来往往的身影，他们也常常出现在各种学院组织的社会实践活动中，应该说，他们已经
开始和学校融为一体。
“这里有那么一点家的感觉。”方杰和其他同学这么说。
“他们依然是最可爱的人。”班主任老师们这么说。
十、黄金时代
我始终记得方杰当时的那个问题——“拿到文凭，就能找到个好工作么？”
这也许的确是一个“深奥的问题”，但是却不需要一个深奥的回答。
我们需要回答的是，来学校，仅仅是为了读书么？
人的一生便如同一曲交响乐，由众多组曲组成。不同阶段的体验，造就不同的感悟。凡是
历经了过程，就能收获不同的成功，正是因为退役士兵们经历了军营生活，才会在校园生活中
得到旁人得不到的感悟。就如王小波说的那样：“会唱歌的人一定要唱自己的歌，不会唱歌的
人，全世界的歌对他都没有用。”
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并不在于赚到多少钱，而在于是否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体验。很多事情，
只有自己亲自经历，才能明白它的难能可贵。校园生活，将给予退役士兵的正是这样一份难得的
财富，也许你并不会因此在物质上大富大贵，但你一定会在精神上收获良多。一个人无论在何时
何地，都该拥有自己的精神家园。
如果人生的一生可以分为好几个时代，那么我坚信，这就是属于方杰们的黄金时代。
在黄金时代里，没有似水流年；脱下军装的日子，依然光彩夺目。
（杭州科技职业技术学院开放教育学院 周晴）
媒体链接：http://sy.mca.gov.cn/article/yxtwjr/201209/20120900354247.shtml
